第三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入圍作品
雷鈞《見鬼的愛情》
第三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在上個月已經圓滿結束,我亦趁這機會到台北出席頒獎禮,跟一眾新知舊雨暢談推理,以及練習國語聽講能力(笑)。當結果公布後、典禮進入茶會時段時,我立即抓住機會,跟一眾入圍者和得獎者聊天。得獎者之一的文善是舊識,而且是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人,我們當然講廣東話;然而,當我跟入圍決選、來自中國大陸的作者雷鈞以普通話打招呼時,他用字正腔圓的粵語跟我說:「你可以說廣東話,我是廣東人。」啊,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呢。
我從台北回港後,便開始閱讀本屆三本出版作品。最先讀的是首獎之一、台灣作者胡杰的《我是漫畫大王》,之後讀的是雷鈞的《見鬼的愛情》,最後是另一首獎作、文善的《逆向誘拐》。讀畢三本作品後,我的確比較鍾愛得獎的兩部,但請別誤會我是要批評《見鬼的愛情》差勁,事實上恰好相反,個人認為本作有好些地方是另外兩部首獎作不及的;只是,以整體而言,我覺得本作有一兩處顯得不足,而偏偏這些不足落在關鍵點,差之毫釐,繆以千里,這些缺憾大大影響了我的觀感,可說是非常可惜。
先介紹一下故事。法醫楊恪平受噩夢困擾,屢屢夢到相同的怪異場景,與此同時,城中出現凶殘的連環殺人案,遇害女性一個接一個,屍體都被凶手弄成詭異的模樣。楊恪平在工作和生活受盡壓力之際,他遇上一個神秘女子……
單以故事前段鋪陳、角色塑造、文筆氣氛等等而言,本作毫無疑問是三本入圍作最吸引人的。故事一開始主角置身異樣世界,製造出抓住讀者的懸念,而往後回歸現實,描寫法醫主角的日常時,卻猛然丟出一具被慘殺的屍體。小說展開的手法不算很特別,但作者以優秀的文筆,送給讀者一個又一個深具意味的畫面,引人遐思--主角為什麼不斷掉進相同的噩夢?夢境什麼含意?連環殺人案又是怎麼一回事?犯人為什麼要用種種詭異的手法擺弄屍體?警方又有何對策?就在屍體愈來愈多、主角身上的謎團亦逐漸發酵時,神秘美女詩琴登場,而且她更擺出一副掌握謎底的姿態,令讀者忍不住一頁一頁的追看下去。
如果說小說前三份一的章節是以詭異氣氛來抓住讀者,那麼中段便是利用回歸推理小說的理性來滿足讀者的口胃。當然這是可以預期的,畢竟這是推理小說獎的入圍作,而作者在這部分的節奏也掌握得很好,以幽默理性的角度來為前段佈下的一些伏筆解套,小說的趣味溢於紙上。故事亦穿插著主角周旋於一眾女性之間的情節,加添了不少都會小說的味道(當然,對推理讀者來說,這些部分都會被視為線索)。
從上述的兩段,可以看出我對本作是相當欣賞的,雖然在整體故事流向感到有一點難以捉摸,但仍無阻我追看真相的衝動。然而,當故事邁向結局,那個本來「有點難以捉摸」的流向,漸漸變成整體的失衡。從揭露謎底的部分可以看出,作者在伏線和謎團設計上相當用心,當中亦有很不俗的趣味性,可是在「構成」上無法顯出這些優點。更可惜的是,推理小說的結局往往比前段鋪陳更重要,一本好看的推理小說往往是「結尾優秀」的小說,讀者著眼的是最後意外性強不強、說服力夠不夠、餘味是否充足等等,而本作有一種「頭重尾輕」的感覺,自然會令觀感進一步削弱。
以下涉及小說內容,未讀勿入。
推理小說,尤其是本格推理小說,自然著眼於邏輯推演,要分析一部作品,可以撇開所有枝葉不談,光從詭計或謎團去說明作品的核心。本作的謎團可以分成三個層次:第一是主角不斷遇上恍如見鬼的事情,例如在床上發現不認識的背影、在竹語山莊遇上怪物、重複夢見兒時成長的異樣寓所等等,這部分由女主角詩琴以科學解套;第二是連續殺人事件,犯人姦殺死者後,再以怪異的手法擺弄屍體,這部分由主角和警察們解決;第三是詩琴的正體和她利用第一和第二謎團製造的最終謎團,這部分在尾聲指出,並留下兩種解答的醍醐味。
從構想而言,這三個相輔相乘的謎團設計自然相當不俗,利用環環相扣的手法,製造推理的邏輯趣味,並且以謎團「掩護」謎團,一道詭計的真相變成另一道詭計的伏線,提高意外性。然而,這種複雜的設計對小說整體的構成十分講究,我認為本作的最大弱點,便是在整體的構成上處理不足,意外性是有了,但說服力不夠,而作為最大詭計的第三道謎團,更欠缺了本格推理中一個重要的構成元素。
詩琴以真菌解釋靈異現象(第一層謎團),姑勿論牽涉的科學理論是否一百巴仙真確,以小說而言是成功的,在謎面(主角見鬼)到過程(主角找詩琴、詩琴以謎一樣的手法替主角治療)以至解謎,構成上都相當充足,應該放和收的伏線條理分明,讀者能夠順利依著作者鋪設的軌道理解故事。而連續殺人事件(第二層謎團)中,小安遇害是個震撼彈,主角以此推理出真凶在邏輯上也有足夠理據,可是在解謎的部分卻有一些構成問題:作者大概是想以曾杋誤會主角是凶手的情節,令主角在自辯的情境中指出真凶,製造落差和爆點,這種「構想」很合理,不過,在「構成」上卻出現不理想的情況。由於主角在緝凶後鄭宗南說出「早知道你這麼亂來我便不答應讓你們先進來」,可見主角在事前已推理出阿森是真凶,並且囑咐老鄭等人埋伏,但主角卻是在曾杋邀約時漫不經心地提出去凶手工作的餐廳。如果主角已經胸有成竹,知道犯人正體,已通知或準備通知同僚們埋伏拘捕犯人,甚至打算親手對付犯人來洩憤,那麼,他讓曾杋到現場「身陷險境」的理由便不夠充份。而且,從主角言談中,他大概是在獲悉小安被殺的一刻推理出犯人的身分,但他卻在小安死後第三天,獲曾杋邀約後才跟老鄭動手拿人。如果我是主角,恐怕會在知道真相的一刻立即召來一眾義憤填膺的同僚,殺去餐廳找凶手算帳吧。
網路上有些讀者覺得真凶的身分設計不好,也不喜歡他突然蹦出來,我想說,重點其實不是這個真凶是不是毫無預警地登場,或是他是不是不起眼的小咖,而是作者沒有合乎讀者期望地安排這情節發生。福爾摩斯探案的《血字的研究》,凶手一樣是小咖,登場亦非常突然,但重點是作者安排了合理的構成,更借此凸顯出偵探的優秀。我認為,本作第二層謎團的缺陷,是由於缺乏鋪陳,沒有解釋主角為什麼要在跟曾杋一起吃飯時才「順便」抓凶手,邏輯上其實問題不大,只是構成上過於粗糙,遺漏了太多細節(和心理狀況)沒有說明,讀者無法看出作者設計了什麼軌道,於是對故事產生一份不信任感。
在這一股令讀者疑惑的氣氛籠罩下,故事邁向終盤,縱使作者安排了趣味不俗的謎底,卻再次在構成上留下缺憾。本作的最大的謎團,是主角發現詩琴的DNA跟身分不明的女焦屍相同,驚覺對方是鬼魂,尾聲再由第三者指出,詩琴利用詭計,借連環殺人魔的案件,殺害一名無辜者來製造假死的可能。單以這部分的邏輯來說,我覺得沒有什麼好挑剔的,論詭計的強度亦能撐起一個長篇故事,可是一旦綜觀全篇小說,這精采的詭計卻無法給予推理讀者滿足感。最大的原因是讀者根本無從得知謎面。
推理小說,尤其是本格推理小說,謎面跟謎底一樣重要。閱讀推理小說,就是從一個「脫序的表像」(謎面),透過作者慢慢釐清分析劇情的「線」,找出「合理的真實」(謎底)的過程。所謂「脫序的表像」可能是一具普通的屍體,也可能是在密室消失的犯人,但總之謎底便是解答構成這個表像的原因。本作的最大謎底是詩琴可能利用了主角,產生見鬼的錯覺,然而,對應的謎面「詩琴是鬼?」卻在全書跑了七份之六的篇幅、連續殺人魔落網後才祭出來。讀者根本無從得悉這個謎面,而仍在考慮自己該不該接受這情節時,作者便提出解答。無論一道詭計設計如何精采,也必須有足夠時間(篇幅)去醞釀,令讀者投入,謎面和謎底幾乎同時告知讀者,讀者便無法得到滿足。當然,也有不告知讀者謎面的本格推理設計--敘述性詭計--可是本作明顯並非這類型的作品。
比較有趣的是,光以作品內容,我認為謎面不清是最大問題,但如果讀者有留意封面,編輯似乎亦看出這一點,於是直接把「DNA跟焦屍相同」當成文案宣傳句。假如讀者一早得知這關鍵,在詩琴初登場便懷疑「這女人是鬼?」,大概會得到更大樂趣,可是由於初段和中段內容對此隻字不談,讀者也可能會想「到底誰的DNA跟焦屍相同?」。或者作者是想以第二層謎團(連續殺人)來掩護真正的第三層謎團,即是讀者一直聚焦於連環殺人魔的案子上,卻不知道真正的詭計一直進行中,只是正如我上面所說,第二層謎團的解決有一些缺陷,這一層無法抓住讀者的心,往後要製造新發展和逆轉便難以得到預期效果。
島田老師在結語中指出,以本格推理的觀點來看,本作整體缺乏設計圖,導致缺乏經過縝密計算的發展,我也略有同感。以懸疑小說或奇情小說的角度來看,本作是相當精采的,可是本格推理除了講求詭計本身的邏輯是否合理外,更要考慮讀者接收多少資訊、何時接收資訊、資訊可以歸納出什麼結論等等。這些元素足以決定讀者對作品的評價。
總的來說,雖然我認為本作在本格推理的方向上有點不足,但仍是一部構想別緻、氣氛一流的懸疑作品。不知道作者雷鈞其他作品走什麼路線呢?我期待著他往後的發展。
順道在此私信一下,假如雷鈞兄見字不妨留個言,或給我傳個email,我發覺我原來沒有您的聯絡方法……(汗)其實我沒有要事找雷鈞兄(真的要找的話,自然可以透過出版社聯絡),只是想起我在台北說過,將來香港有推理迷活動一定通知,看看您有沒有興趣參與,我卻忘了問您拿email地址……(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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