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4日星期五

不止是一般推理漫畫──《不可知論偵探1:捨身羅漢篇》

薛西斯(作).鸚鵡洲(繪)《不可知論偵探1:捨身羅漢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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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數年前我受獨步文化編輯小K和顧問(?)路那邀請,參與一個台日港三地聯合的創作企劃,去年成品終於面世,這作品名為《筷:怪談競演奇物語》,參與者有三津田信三、薛西斯、瀟湘神、夜透紫和我(以上敬稱略)。其中薛西斯的故事〈珊瑚之骨〉以一位年輕的道士海鱗子擔任調查角色,這獨特的人物更成為了薛西斯另一部獨立作品的主角──推理漫畫《不可知論偵探》。嗯,這回談的不是小說,而是漫畫。

故事以玉水湖公園發現屍體開始,因為屍體身上貼著符咒、腳踏草鞋,員警小吳向海鱗子請教意見,然而海鱗子看了證物一眼,便發現那是稱為「捨身羅漢」的道術活人祭獻儀式。正當二人忙於調查,第二具屍體悄然在同一地點被發現……

在歐美,有些漫畫會被賦予「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的標籤,方便讀者識別──「圖像小說」在表現手法上其實和「一般漫畫」差異不大,反倒跟內容有關,前者強調文學性,標誌著該作品在娛樂以外有其藝術特質;而事實上近二、三十年圖像小說已被文學評論界重視,2005年《時代雜誌》選出自1923年起的百大英文小說當中,就有一部圖像小說入選,Alan Moore(編劇)、Dave Gibbons(漫畫家)和John Higgins(上色畫家)於1986年共同創作的《守護者(Watchmen)》跟《大亨小傳》、《一九八四》等經典名著並列。先談這個,是因為我認為《不可知論偵探》放在西方市場的話,毫無疑問會被歸類為圖像小說。

單從推理而論,《不可知論偵探》已是上乘之作,構成案件的佈局、轉折、伏筆的運用、誤導與意外性等等,都具備極高水準,但更重要的是這作品在推理以外的元素亦十分豐富,觸及的議題超越了一般推理漫畫或小說。首先要指出的是,故事中的「捨身羅漢」並非虛構,乃是現代社會工業化後,從原始社會殘留下來的迷信習俗,在台灣這個儀式有典籍記載,甚至在今天的高雄能找到相關的地標遺址。而故事從這個民俗傳說再延伸至台灣的遊民現況、長照家庭的困境、高齡人口引發的社會失衡等等,這些題材令這作品有別於一般的少年漫畫。

不過,《不》並非那種抱持「寓教於樂」的宣導式作品,作者沒有意圖灌輸某種意識形態予讀者,反而用的是文學小說最常用的手法,利用情節丟出種種問題,讓讀者自行反思。與此同時,作者仍然聚焦於本格推理的敘事特質,主角海鱗子蒐集證據,建架推理迷喜聞樂見的漂亮邏輯,在結末爽快地回收所有伏線,平衡了娛樂性與文學深度。

這兒更要提一下,主角塑造得十分出色,比起《筷》的〈珊瑚之骨〉中的海鱗子,這邊的海鱗子顯出更強的名偵探魅力,加上神秘的身世、成為道門中人的奇異經歷,我相信沒有讀者對他往後插手的事情不感興趣。

以下有更深入的內容討論,因為有劇透,未讀勿入。


首先要談的,是本作濃厚的民俗學背景。亞洲(尤其是東亞及東南亞)多地一直有活人奠基的習俗,要留意的是這和原始宗教的活人獻祭有一點不同,一般的活祭是將人奉獻給神靈以求神明庇佑,活人奠基卻是以犧牲者化身守護神鎮壓冤魂,確保當地人平安或工程順利。在日本有所謂「人柱」,廣東一帶有「打生樁」,緬甸有「苗賽」,儀式有異但本質相同。台灣的版本便是「捨身羅漢」,據不同的資料顯示,百年前不論南北都有這類犧牲乞丐、建立寺廟祠堂供奉成土地神明的習俗。《不》的推理主軸便以此作為出發點,兇手利用古老習俗掩飾真正的殺人動機,如何令這詭計留下破綻讓偵探解決,作者便得仔細考證真實史料,將之轉化成故事可用的素材。

隨著兩位主角調查,另一重要元素逐漸披露:遊民問題。捨身羅漢特殊之處,是官方徵求受害者提供性命,在古早的生死觀下,受害者會相信死後化身守護神的概念,自願成為「祭品」,換言之是一次合意殺人/自殺。然而,我們知道這其實建基於社會不平等上,是一種階級剝削,我們只會看到草根階層被誘騙擔當犧牲者,從沒有上流社會的人物成為捨身羅漢。當故事中第三具屍體被發現,證實死者是一名遊民後,作者便將舞台移至街友的聚集點,一面描寫犯人繼續向遊民們下手,一面側寫這些無家可歸者的面相。

露宿者在都市無法迴避的問題,城市社會複雜化,自然有人因各種理由無家可歸,可是我們必須正視,街友也是人,一樣有生命價值,一樣是組成這個社會的一部分。一般人會對遊民在社會的需求視而不見,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正如故事中街友們湊錢修廟,目的只為供奉拜祭數年前被不良青年虐殺的同伴老洪,可是因為他們是「社會上不存在的人物」,破廟才會變成都市傳說,成為妨礙調查的麻煩。單這一段情節,便帶出了街友們的生活困境、族群特質、被忽視而自救的想法等等。《不》並非社會派推理故事,但我們確實可以在這些情節中了解很多台灣目前的遊民實況。

社會高齡化、媳婦負上照顧婆婆的責任等等社會問題,亦構成這故事(謎團)的重要元素,當中兩個犯下謀殺/誤殺罪的家庭(林火義和妻子,以及孫宜芳),導火線都來自長照問題。作者未必有控訴意圖,但讀者應該能從這些描寫,去反思台灣目前傳統家庭觀念引發的社會壓力,以至於有何措施可以改變現狀。

談回作品中的關於民俗性的部分。本作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偵探解決表面上是一椿、實際上是三起案件的謎團後,帶出本作還有文本以外的詭計,街友阿泰的身分置換,以及《不》的奇幻特質。或許有推理迷不喜歡滲入奇幻元素的推理故事,畢竟海鱗子能跟幽靈溝通,而鬼魂又跳脫於現實邏輯之外,很容易招來作者自圓其說的嫌疑;但我認為在本作這設計頗有畫龍點睛之貌,除了因為鬼魂在主角的推理上並沒有提供隱瞞讀者的「犯規」線索,更重要的是它回歸到作品主題的「捨身羅漢」身上,再透過老洪的對白折射出人文情感。

民俗學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門學問,並不是因為當中那些妖魔鬼怪真有其物,而是因為這些傳說和儀式能反映當時人們的意識形態以及對天地萬物的觀點,是人類學的一門分支。「捨身羅漢」正好反映了社會面貌,縱使時代更迭,現代社會不再有活人祭獻,但「將都市繁榮建立在低下階層的痛苦之上」卻如出一轍,在人類社會恆久不變。諷刺的是,故事最後老洪寧願面對永恆的未知,代替穩定的超渡前路,為的是放不下街友同伴,真正地「捨身」。這兩者作為比對,反映出社會的矛盾以及人心的高貴,作品探討的和人類學一樣,也是人的本質。

有些評論將本作跟京極夏彥的作品相比,我覺得可以理解,因為海鱗子和京極堂有相類似的氛圍;不過我認為假如要用日本作家/作品來作比較,我認為本作更像大塚英志的風格。京極以妖怪作為素材,開展推理故事,但大塚卻是正統民俗學者(他是「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的直系徒孫!),所以他擔當原作的漫畫作品,民俗學元素用得非常廣泛及深入,而我認為《不》有著類似的特質──或者這樣說吧,我覺得《不》在民俗學上有大塚作品的水平,而在推理趣味上又有著京極作品的精緻刁鑽,可說是集兩者的長處於一身。

談過本作的種種優點,我也得平衡一下,說說一些我覺得尚可改進的地方。

薛西斯的劇本我覺得無可挑剔了,鸚鵡洲的畫功亦是不輸日本一流漫畫家的水準,然而假如說劇本和畫功都屬於A級的話,分鏡我卻只能評個B+。故事在畫面上毫無疑問是清晰易讀的(這要歸功於漫畫家),但大概因為作者本職是小說家,而這次合作是二人頭一遭,將文字轉化成漫畫的方法未免過於保守。比如說,故事一開始以一對男女夜遊公園,在對白中交代破廟怪聲的傳聞,再丟出一具屍體作為引子,在小說的話可說是教科書等級的好例子;問題是,漫畫是以圖像讓讀者去接收訊息,以懸疑漫畫而言,破廟傳聞等等可以容後再補上,以鸚鵡洲出色的畫技,不用加任何對白光用畫面已能製造大量懸念,讓讀者沉浸於故事的氛圍。

這部分更要一提,我認為第一回第三頁的分鏡,沒有依循一般懸疑漫畫的做法十分可惜。漫畫的表現手段中,有將「翻頁」當成「製造意外性」的技巧,翻頁後的第一格是用來放爆點的,所以大部分在序章祭出屍體的推理漫畫,通常會在翻頁前一頁(左頁最後一格)製造懸念,翻頁後(右頁)來個全版或跨頁的屍體。《不》第一回第三頁讓男女先看到屍體、表現驚惶,讀者再在下方看到屍體全貌,這便像打了預防針,衝擊度會削弱很多。

談及分鏡及分頁,我覺得《不》其中一個有待改善的重點,在於文字資訊量。推理作品文字多自然無可避免,但如何利用沒有對白的空鏡將節奏放緩也十分重要。上面提過大塚英志,我覺得不妨拿他當原作、山崎峰水繪畫的《黑鷺屍體宅配便》第一回作比較:開頁富士山遠景、二三頁跨頁樹海吊屍、第四頁近鏡死者臉部、第五頁屍體自行活動,最後一格卻跳至主角的耳機,後面是標題頁和主角身處的環境,第九頁才開始有對白。小說(文字)和漫畫的表達手法有很大的差異,正如好的編劇不一定是個好導演(反之亦然),將文字轉化成圖像並不容易。

(這兒有《黑鷺屍體宅配便》第一回試讀,在「過期刊物」欄目下:Comic-Walker官網)(因有屍體和血腥內容,未成年讀者慎入)

不過,以上說的都只是一個漫畫迷的個人觀點,看法見仁見智,反倒《不》的第一回有一處我覺得是明顯失誤──連載版和單行本的分頁居然是不同的(因為我買的是電子書,不曉得跟實體是否不同,但看分頁應該和印刷版的一樣)。連載版一開始第一頁是放右頁,但單行本卻是左頁,往後左右頁兩者是不同的(單行本第二、三頁同版,連載版卻是第三、四頁同版),直至第32頁才在單行本加上一張繪有證物的黑頁,後面兩者才統一。我明白在電子平台連載的今天,頁面左右已不及昔日重要,可是這其實涉及到整體分鏡的設計──尤其單行本始終有出版的一天──左右頁是不應該隨便換位的。關於這點,可能是編輯和漫畫家之間溝通失誤,或是編輯在這方面的經驗略微不足,但至少我認為他們能從中學習,將來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內容方面,有一個瑕疵我覺得不提不可。阿泰/老洪的身分在本作極其重要,是案情以外最大的爆點,更是主題捨身羅漢的象徵,但這角色在設計上卻和另一配角阿彥太相似了。


(左一是阿泰,左三是阿彥……我應該沒弄錯吧?)
(出處:https://www.creative-comic.tw

如何增加角色辨識度是一門學問,小說用的是文字,所以角色命名要小心,我通常不會讓兩個沒關係的角色使用相同姓氏,以免讀者混淆;漫畫比小說優勝一點,可以利用髮型髮色、五官身材、衣著飾物等等令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就像本作主角海鱗子,黑色高領T恤、黑手套加淺色長風衣,辨識度很高,但除非仔細留意,阿泰和阿彥兩者連衣著也難以分辨。我不曉得這是否故意讓讀者搞混二人,但在推理上伏線已鋪得妥當,我看不到故意混淆有何益處。或者這是因為漫畫家和編輯不熟推理創作的竅門,沒留意這個瑕疵可能破壞敘詭的完美性?(我不知道有沒有讀者讀到最後才發現之前搞混了這兩個角色)

雖然我有以上意見,但其實我們也可以從作品中看出作者們(和編輯)的進步。第五回的分鏡節奏比第一回拿捏得更好,番外篇〈北十字星〉在平衡畫面和對白上更是出色,擺脫上述的所有質疑了。我們讀這作品可能只花一個鐘頭,但作者和編輯們卻花上一整年去磨合,愈做愈好自然合理。

最後想談一下這作品的連載編輯部/企劃擔當單位CCC被裁撤的風波。我不打算深入發表意見,只想提一下,要提供這麼豐富的民俗學素材給編劇和漫畫家,一般商業出版社難以做到,大概只有出身於中研院的CCC編輯們才有這種特殊背景和文化眼界,而將在地民俗學融入流行文化在海外十分熱門,並且有製造巨大經濟效益的潛力(看看《達文西密碼》)。此外,編輯和作家們的經驗更為寶貴,如上所說,磨合過程中可能有諸多問題,但重點是這些問題克服後便化成經驗,「業界」之所以成立,是因為有「業內人士」的存在,而後者便是從這些跌跌碰碰的失敗中誕生。我對CCC裁撤沒特別贊成或反對,但我必須指出,CCC的經驗是無可替代的,而保存這些經驗的正是裡面的「業內人士」。將適當的人放在適當的崗位永遠是對社會有利的做法,廢除部門也好,改弦易轍也好,請重視這些編輯多年來學習所得的知識與磨練出來的能力──不能讓他們繼續從事他們擅長的工作,吃虧的不是他們,而是政府以及整個社會而已。

假如你一向有讀推理漫畫,《不可知論偵探》絕對是不容錯過的傑作,若然身為推理小說迷的你從沒讀過漫畫,這部圖像小說更是十分適合你踏進這領域的入門書。強烈推薦。